紙的平原之七

分類：紙的平原

2010/10/20 21:35

    格拉森人

         他說：我名叫群。

                          路加福音八章三十節

我哭  我笑   

我嘶吼

我頭插一朵紅色馬纓丹

蒼蠅天使般飛繞

我像全身著火

在地上翻滾

喘息

我赤身裸體

在風砂中奔跑

他們總是抓住我

把我重重摔在岩石上

看我血流如注

又用糞便包紮我

蛆虫餵養我

他們入到我裡面

裡面變得黑暗無比

我看不見自己

也看不見他們

我孤獨  我恐懼

我揮動拳頭

卻引來更多嘲弄和咒罵

更多的鞭打

他們緊緊附著

以數量完全佔領我

在內耳之內高聲尖叫

我的臉扭曲變形

因抽搐而更加可怕

沒有天上來的救援

也無地上的安息

只剩屈辱

我掙斷鐵鍊腳鐐

嚇走每一個人

我到處高喊：我是誰？

有誰認識我？

我渴飲溝水

照見自己空洞的雙眼

如萬丈深淵中  

翻攪不停的漩渦

我舔自己的血

塗抹自己的影子

我踩踏凌亂的舞步

狠狠以腳跺地

我被丟到曠野

在廢墟中遊蕩

像落單的饑餓野獸

在星空下悲鳴

我藏身墓窟

撿食他們吃剩的祭品

我擁抱死人

睡在腐敗與惡臭中

夢見全黑的夢

看到自己被囓咬的生命

千瘡百孔

我全身腥癩

慾望的膿流入鼠蹊

在溫濕中鑽動

我裸露巨大的性器

用力與偶像交媾

沉溺在不實的生殖意象中

又因真相而哀嚎

我撕裂靈魂的布幔

置身冰冷的鏡室

他們就是我？

我就是他們？

在幽黯意識的輪盤中

我被強烈的反光驅趕

沿著邊緣不停旋繞

暈眩虛脫

嘔吐

我在黏稠裡攀爬

在絕望與絕望間顛跌

我疲憊  我痙孿

我聽見微弱的聲音

那是「我們」的呼喊：

我在這裡

求你叫我受苦

受極大的苦

我是群

我是不安的存在

以無比的清醒

審視這一切

我是永遠的騷動

心中的風暴不曾停歇

我是湍急的狂流

願入無底坑

尋找更大的應許

全然的救贖

    一九九七、夏  台灣新文學

      古石柱

黑夜

暫時把分裂的天空和大地

縫合了

你佇立在星空下

撐起生命的廟堂

壓下一切災難和恐懼

經過千萬世代

古老的圖騰

依然盤旋而下

  吐出日月精華

非關神聖不神聖的

你帶來豐收的渴望

萬物環繞四周

  繁殖再繁殖

擴散再擴散

沈默的巨人啊

超乎悲劇與喜劇的寧靜

你把力量給予

所有觸摸你的人

       一九八二、十 台灣文藝

        黑鳥

     移步、附耳、點頭

     微笑、揮手、停停走走

     辛苦了，低聲慰勉，辛苦了

     雙頰因舒暢而紅潤

     頭髮，當然後梳

     且散發微微光澤

     如羽毛

     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專業

     精緻細膩，後現代化的操作

     順著民眾愚騃的思路拍攝

     從背部拉出一條最溫和的弧線

     捕捉側光而保留陰影

     無辜且略帶感傷，沉痛的

     簡短有力的慨歎和呼籲

     大師般的嚴肅訓誨

     還有，配上小市民的心聲

     一個母親的淚水

     諸如此類

     日日夜夜，如黑鳥

     盤旋，向天線群集

     如小獸鑽入潛意識的叢林

     藏於溫濕中，伺機而出

     如面具之舞環繞的圖騰

     巫覡以之安慰、恫嚇、催眠

     醫病 、解夢 、賜福

     詮釋、咒詛

     預言

     宣判

     統

     治

                      一九九四、四  中外文學

        幻想結束之前

 迷濛的國度

     不良的建設佇立山腰

     黑色河流，源頭是血

     過境客旅盡都訝異

     並且訕笑

     真與假交媾，纏纏繞繞

     淫佚之聲迴盪街道

     詭異的影像，閃爍晃動

     時空因過度剪接而錯亂

     斷裂，模糊不清

     語獸滿地爬行

     輕輕闖入，溫柔地踐踏

     緊緊吸住潛意識的溝槽

     意義，方形畜欄內的糞堆中

     蠕動的白蛆

     鋼棘之籬，封鎖的特區

     顯得空曠靜謐

     垂涎的活物蹲踞高塔，喘息

     低吼，在幻想結束之前

     不願入眠

                   一九九四、九、八 自晚副刊

  藿香薊

像母親一樣柔弱

像父親一樣認命

繁衍在故鄉泥土上的

染綠了我的童年的

藿香薊

我們血緣竟是這麼接近

你小小的白花

孕育了我的抒情

有點蟲咬的葉子

長成了我的憂鬱

你的木納

我的謙虛

在荒廢的田園

在貧瘠的山坪

你平凡的一生

卻是踏踏實實

充滿生機

而我是長不大的孩子

總是向你訴苦

向你靜靜聆聽

且以沈默回答的藿香薊

             一九八六、二 笠詩刊

    看見自己

默片的街道

散步走過

日復一日

總在午後

總看見自己

映在窗玻璃上

在眾人之中

撥一下額前頭髮

只是習慣動作

其實油亮乾硬

服服貼貼

拖著步伐的身影

顯得臃腫

每每無法辨認

與美貌店員重疊的

自己的臉

瞥視，一如往常

總被冷漠回應

        

           一九九八、十一  中外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