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的平原之十二

分類：紙的平原

2010/10/20 22:03

河邊教堂

                    

教堂離河沒外遠

擠佇細細條的巷仔內

乎四周圍的人家厝掩密密

凝要沒路通好行

一百三十年的教堂

有十九世紀的造型

合先人美好的見證

定定有人來這翕相畫圖

逐遍我來河邊散步

攏會彎入來看看耶

有當時看伊人出人入

內面傳出優美的詩歌

有當時嘛看伊孤孤單單

干若沒人住的老厝

陪伴著沉西的日頭

感覺無限的墟癓

回想教堂過去的點點滴滴

未輸一部傳奇

只為上帝應允伊所差遣的講：

THIS IS THE LAND！

迫害、病痛、戰爭

目屎、奉獻、榮光

彼個鬍鬚番的故事

實在不可思議

總是世事滄桑

即碼敢還有人會記得？

除了這間媠媠的教堂

還擱有什麼？

鹹鹹的海風踓河口吹過來

我企佇冷冷的岸邊

好像還會通看見彼個外國青年

初次坐船來到伊的故鄉

是啦！ THIS IS THE LAND！

就算歷史的腳步繽繽唪唪

從來不跋停過

這永遠是上帝應允的話

  ＊凝要：快要，差不多要，好像要。凝音gin，如凝心。

＊翕相：照相。

＊馬偕博士在輪船上從外海第一次看見淡水，就清楚這是上帝要他傳福音的地方，不禁喊出：THIS IS THE LAND！

＊鬍鬚番：淡水人給馬偕取的外號。

＊踓河口：從河口，踓ui。

＊伊的故鄉：馬偕視淡水為故鄉，也終老於此，一生奉獻給台灣。因此說：初次坐船來到伊的故鄉。

＊繽繽唪唪：大力跑跳的聲音。音Pin-Pin-Pong-Pong。

＊不跋：不曾。

海翁台語文學  第14期

海灘撿拾

在我的書櫥裡

有個小小的角落

沒有被書本佔據

那裡有顆扁平的卵石

一盒白色的貝殼沙

一小段歷經沖刷

遍佈細紋的漂流木

卵石來自淡水海邊

貝殼沙來自澎湖吉貝

漂流木來自蘭嶼

偶而照在它們身上

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

好像特別明亮

我常常對著它們發呆

甚至睡著了

在稿紙隨風掀動的

靜靜的午後

多年來它們

跟隨每一次的搬遷

一次次在我的堅持下

被留了下來

「你無法把大海搬進書房」

妻子捉狹地說

「讓我保有一些記憶跟想像吧」

我委屈地求情

或許她是對的

或許我們應該常去海邊

但是我想

只會有更多的撿拾

        

              自由副刊?

東京女相師

綺麗的銀座街頭

妳靜靜坐著

有如藝術裝置

除了兩把摺疊椅

沒有桌子

沒有道具

沒有招徠

東京夏日的光影

在銀杏葉子間

在妳無遮蔽的角落

一張素淨的臉

視線低垂

像陷入沉思中

背後的白色牆壁

貼著「占い」

路上行人匆匆

大多視而不見

或者有人看妳一眼

但沒人停下來

他們各自帶著自己的

注定的命運

從妳面前走過

妳一無所謂

妳動也不動

妳只是等待

在這個超級大都會中

有誰想要知道

自己的未來

             中外文學?

有七根指頭的左手

向Marc Chagall 致敬

 

時間的魚

繞著古老的時鐘

游來，游去

也許是一對情侶

漂浮在天空上

也許是一隻雞

或一頭牛

 

宇宙的秩序鬆動

萬物不安於位

在你看來

唯有短暫的事物

配得繽紛和豐富

 

世界的變與不變

都一樣悲哀

你把你的鄉村框起來

讓千百年中的某一刻

超乎尋常地美麗

 

上帝的在與不在

同樣沒道理

你用畫筆印證

顏色與線條的神聖

更勝於天使和經卷

 

你的臉有兩面

一面是幻想的獸

狂野且神秘

一面像發呆的小孩

心中自有令人訝異的圖像

 

＊    本詩標題典出Marc Chagall的作品「有七根手指的自畫像」。

朗讀影片

曾經中國

    我讀大學時寫下【地理課】、【佝僂與光頭】、【中國的冷眼】這三首詩，並且發表在當時的文學刊物「文季」。

    因一九七九年魏京生受審的身影激憤。

    對一九八○年林義雄等人受審的身影卻無動於衷。

    對被灌輸的那個虛幻的中國，是那樣的熱血和憧憬。

    但是對自己腳踏的這個真實的台灣，卻全然的冷漠和忽視。

    回頭看這三首作品。這是我的歷史，也是台灣人悲哀的歷史，即或不然，至少是像我這樣的台灣人的悲哀的歷史。

    我並不為自己當時的年輕無知羞愧，也不為那種錯置的吶喊難為情。詩裡的每一句都是那麼真切，即使現在，它仍糾纏著中國人和生活在台灣卻認同中國的台灣人。

    我也不難過自己的青春時光被宰制和糟蹋，畢竟那已永遠失去。唯一的痛恨，只是欺瞞和壓迫對生命的剝奪和榨取，而這種欺瞞和壓迫甚至今日都還在繼續著‧‧‧

    三十年過去了，就我來說，地理課早已下課。但對台灣人來說，中國仍是一個容易陷入的誤區，一個不易解開的誤解。這解開的過程，充滿軟弱、衝突、痛苦、疑惑和未知的代價，但也充滿自由、獨立、真實、尊嚴和希望。雖然人是非常短暫、侷限和脆弱的活體，永遠無法確知未來會如何，但至少有跨步前進和肯定去向的能力，而這需要勇氣和決心。正如康德在回答【何謂啟蒙】這個問題時，一開始就提出的結論式揭示：Sapere aude!

    2010.10.18

地理課

這也算是鳥瞰吧

面對著這張陌生的地圖

（雖然我曾盡力去認識它）

在這裏

據說有群人跟我一樣

一樣的臉孔

一樣的語言

一樣的年輕

中國

中國

他們如是呼喊

正如我如是呼喊

中國

中國

但我的幻想卻是破碎的

桂林的山映不出倒影

長江的水無法流動

酒泉的佳釀啊

嗅不出絲毫的芬芳

我像在巡視一陌生的國度

遙遙遠遠

他們像幢幢的人影

與我殊少關連

如何我能更接近呢？

和他們拉拉手

和他們稱兄道弟

和他們共同計劃

計劃一個

偉大的未來？

中國

破碎的中國

難道這只是一則地理常識？

我熱愛的中國啊

一張地圖

卻是千萬種痛苦

一九八三年六月 文季第一卷第二期

佝僂與光頭

                   

向魏京生致敬

中國是龐大的

你因承載過量而佝僂

凌辱是殘酷的

你年輕的黑髮

像碎散的希望

一根一根地脫落

沒有桂冠

只有沈重的枷鎖

桎梏套上你失去保護的頭顱

血汨汨流出

在偽善的大堂裡

你投下瘦弱的身影

只有悲悽的眼

能透過灰撲撲的人群

望見明亮的未來

你平靜地讀出辯白

可是喪失靈性的族人

面無表情

曾有詩人投水而死

那條江至今依然洶湧

但你有更大的哀痛

當那些僵死的眼神

糾結成一張大大的網

網住掙扎的翅膀

你乃起了深深的憐憫

憐憫，這等待救贖的

億萬被侮辱的同胞

你要喚醒

且包紮創傷的土地

讓她健康美麗

且以這血肉的軀體

延續了民族的生命

縱使監牢的鐵門不開

你已傳下信息：

佝僂的背脊將挺直

掉光的頭髮要再生

一九八三年六月 文季第一卷第二期

中國的冷眼

我從妳面前走過

給妳一個微笑

但妳茫然的眼

像兩窟蒼涼的墓穴

冷峻的臉上

積滿了千年的冰雪

妳是病人般蒼白

彷彿在昏睡中沈迷

春風化不開妳的呆滯

刺眼的陽光

也無法使妳流淚

妳臥著只是等待黑夜

為什麼妳無動於衷？

即使遙遠的星辰

也懂得眉目傳情

即使小小的湖泊

也勇於接受青山的倒影

難道妳體內那浩浩的激流

一路飛濺奔騰

卻是流向鹹澀的死海？

啊 封閉的大地

禁錮著你美麗的靈魂

讓我不得不忍受妳的冷酷

讓我痛苦的生命變得貧困

讓我無處寄託的愛情啊

伴著巨大的孤獨

在鼎沸的心中翻滾

一九八三年八月 文季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