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的平原之六

分類：紙的平原

2010/10/20 21:32

老詩人

霧仍未散，前面

有兩位老詩人走著

就要沒入白茫茫的遠方

一個病體搖搖欲墜

偶爾猶豫張望

一個清瘦肅穆，戴桂冠的

頭回也不回

他們慢慢往前走

保持距離，不再交談

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

兩人的世界若有交集

也只是這條沒有方向的

潮濕且泥濘的小路

但一個凝視路旁的菅芒花

一個冥想花的國度

看他們的身影

像兩棵光禿的枯樹

守著無盡的冬天

詩句如掉落滿地的葉子

隨處翻滾，堆積

被人們不經意踩踏過的

窸窣聲，我靜靜傾聽

這微弱的，宛如低泣的

悲涼的吟哦

在這樣的角落

除了遺忘與無望的對話

所有被疏離與棄置的人事物

依舊在聾啞中度日

新綠的枝芽也陷入迷惘

以為一切本該如此

且因自然散發的優美律動

覺得羞恥，退縮

快速凋萎

我在昏暗中沉思

這齣無所謂對與錯的

悲劇，人的限制

意義的喪失，反覆出現的

蒼白且單調的夢

以及可疑的真理背後

詩人的傷口不斷發炎

心卻未經錘鍊

他們不由自主

經歷大小戰爭

跨過不同的語言

面對統治者各樣的折磨

像被困在沙漠中的旅人

為烈日強風所苦

又被海市蜃樓誘惑

陷入虛幻之境

無法掙脫

他們的青春

他們的純真

他們的熱情

都如飛鳥撲在時代之網

那架在空中花園與荊棘地表間的

巨大網羅，密密麻麻

滿佈的屍骸

猶兀自迎風搖擺

他們曾經奔赴

詩的召喚，那跌宕之聲

永遠無解的謎語

曾經在荒謬的痛苦中

品嚐神秘的狂喜

但未曾在禁區的厚牆上塗鴉

也未有任何留言和指示的

詩人，他們的腳跡模糊

難以測出大地的

硬度

我似乎聽到他們的嘆息

為太多的空白和空洞

也為終點的失落

在他們的皺紋與灰髮中

只有美麗詞藻的餘韻

餘韻之外留下什麼？

那些曾經認真爭辯與追尋的

曾經一起開墾過的園地

是否盡付流水？

我似乎聽到他們喃喃自語

為生命的艱難

也為歷史的粗暴和嚴峻

面對已無階梯可以上下的

崩塌又崩塌的盡頭

他們看著對方

是否一如看到自己

在鏡前神傷？

霧仍未散，四野

籠罩著前所未有的孤寂

我開口想要叫喚他們

聽他們最後的聲音

老詩人卻已消失無蹤

沒有人知道，是否

在那沒有轄制與隔閡的所在

他們細膩且易感的心

終得奔放？

             一九九八、春夏  台灣新文學

荔枝的滋味

咱人五、六月

路邊的水果擔

荔枝紅紀紀

一摜一摜的荔枝

是一摜一摜的童年

孨仔時代上介飽淀的回憶

沒法度形容的滋味

想起阮兜的荔枝園

年年生到滿滿是

細漢加老爸湊扎荔枝                 

攏嘛那扎那吃                       

吃到腹肚飽嚶嚶

想起阮兜的荔枝園

無論收成若爾好                     

總是聽到老爸暗暗吐大氣

「幹！賺無工錢」

想起阮兜的荔枝園

一欉一欉剉了了

即碼逐年荔枝若上市

我就想起阮兜的荔枝園

想起孨仔時代

「一斤若濟？」

「四斤一百」

我總是慢慢剝開

每一年的第一粒荔枝

像一場小小的儀式

紀念個人小小的消失

＊咱人：即農曆。

＊摜：koã，串。

＊扎：at，摘。那扎那吃：邊摘邊吃。

＊若爾好：多麼好。

＊      即碼：現在。

     海翁台語文學第13期  2003.1

   歷史

我翻開歷史

又關上歷史

送走司馬遷

送走風雲人物

送走一切滄桑變故

我來到春的田野

感到生命在四周躍動

罷了

罷了

誰要繼續寫這部繁綴的歷史

還是讓小溪

流過厚繭的赤足吧

只要蒲公英不忘開放

飛鳥

有茂密的樹林可棲息

至於歷史

就到此為止吧

因為我的家

是無所謂記憶不記憶的大地

            一九八二、十 台灣文藝

  兩首雨的詩

   ◎屋簷下

牆腳長滿野草

屋簷下的木柴濕了

遠方的水霧

在田原上飄浮

成群避雨的野蚊子

在頭頂飛繞

漸深的暮色

瀰漫過來

   ◎巷子

青苔走過巷子

雨點在銹鐵皮上跳動

門前罐子裡的指甲花

落了幾瓣

黑傘下的行人捲著褲管

濛濛的天空

只是一線長長的灰

         一九八六、二 笠詩刊

   流浪到華沙

                致靜一及波蘭友人

 

牽小狗的女人

穿著深藍大衣

走在瓦辛基公園

地面的烏鴉

飛上黑色枝枒

維斯杜拉河灘

荒草枯木

堤岸上異鄉人

有謎樣的眼神

白色森林

列車在雪原上奔馳∙∙∙∙∙  

他豎起領子

夢遊一樣走著

而在布利斯托咖啡館

他用生命的缺口

啜飲濃濃苦汁

「我在你魔法的國度

  遍尋不著出路」

他低頭沉思

看到異象在空氣中冰裂

但除了杯盤的聲音

盡都靜默

窗外的樹影街景

蕭瑟，模糊

他托住疲憊的頭顱

睡著了

「在這裡

  魔法就是真實」

白色森林

列車在雪原上奔馳∙∙∙∙∙

           二○○一、一  中外文學

朗讀影片

      迷宮

   時空反轉

   結構繚亂

   海島上的迷宮

   一群人倉惶退入

   自我禁錮

   高牆，沒有窗戶

   門對著更多的門

   夢魘的階梯扭曲

   到處是斑剝，矛盾的

   箭頭交錯

   暈眩，令人窒息

   來回找尋，攀爬

   滑落，在受困的氛圍裡

   恐慌在虫蛀的藍圖上

   不斷堆疊

   因大批枯骨堵塞

   去路，且因厚厚的血污

   線索無法辨識

   人牛獸也失控，在暗處

   窺伺，準備撲食

   冷酷，追獵俘虜

   護衛祖靈的設計，反噬

   絕望嘶喊，不禁痛哭

   四周傳來的淒厲回聲

   似曾聽過

   跌坐，相互取暖

   燃著莫名的悲哀和烈怒

   幽閉的生命變形，蠕動

   鑽出理性的迴廊

   游離現實

   在恍惚的亢奮中

   求助戴達勒斯祕術   ※ 戴達勒斯Daedalus

   裝上膠質翅膀

   揹著尊貴族譜

   飛向救贖？

             一九九六、春  台灣新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