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木杉十四歲十書讀不下去了,他用正在便聲的喉嚨說:「讀書有甚麼用,憨人才讀書,聰明人有沒有讀書都一樣。」起先他還上課幾天,逃學幾天,但是後來乾脆不上學了。他的父親知道後把他打了一頓,罵他沒出息。他的母親苦苦勸他沒用,淚流滿面。但是木杉看來心意已決。學校老師來勸他回去上課,他跑去躲起來。他的父親對老師說:「先生,木杉這孩子我也拿他沒辦法,我看他也不是讀書的料子,如果他不喜歡讀也就算了。」學校老師說了一大堆讀書的好處,最後下個結論說:「木杉並不笨,但是如果少年不努力,以後是會後悔的。」他的父親說:「對對,老師說的對,像我們這一輩的沒機會讀書,注定要拿一世人的鋤頭。我一定叫他回學校上課。」
但是木杉並沒回去上課,他把學校寄來的通知單撕掉,把課本扔進床底下,用書包幫他的父親灑肥料。他的父親也不在逼他上學了,畢竟家裡又多了個幫手。他的母親也對他的勤勞感到驚訝,舉凡掃地、洗碗筷、擦桌子都由木杉一手包辦,有時甚至也煮飯炒菜。他的兩個妹妹在小學也顯得威風起來,沒有小男生敢再欺負她們,因為有次他妹妹哭著回家,第二天木杉就截在半路上把他妹妹指認的一個小男孩揍得鼻青眼腫。他對圍觀的一群小孩子說:「以後誰敢欺負我妹妹,我就叫他像狗一樣爬回去。」說完又打了那個倒楣的小男孩一個耳光才罷休。
筆筒樹的葉子一直延伸到天空,書桌上的陽光比窗外燦爛,爸爸在眼鏡背後走樓梯,她不忍心看。
回覆刪除沒有喘息,爸爸很安靜,可是很明顯哪!他托著身體艱辛的上樓。
餐桌就在樓梯旁邊。她試著回想,以前好像也是這樣,不過確定是不一樣的。
爸爸媽媽跟弟弟一起住。這樣說很奇怪。這房子是爸媽的,她四歲就住在這裡,是弟弟和弟媳聽話,一直住下來。父母老了,弟弟有權威脾氣口氣變兇了。
這棟房子從一樓變成兩層樓,變成三層四層樓。她從四歲住進來,到青春期離家住校,結婚搬家到對面,兩個孩子無法照顧就帶到這裡請父母幫忙,現在房子看起來一樣堅固,建造房子的父母年邁跑不遠了。
回覆刪除那天她開車過去,倒車停放的時候一時緊張,唉呀,水溝,才回過神,水溝早沒了,兩條水溝中間的土丘還在,一邊高大的芭樂樹,一邊高大的橄欖,都總是結實累累。媽媽說對面的泰國人會過來跟她要橄欖。
國中時候水溝中間種的是柳樹,會記得是因為當時的課文「五柳先生」,國小或許就是柳樹,她記得班上男生會在外面抓蟬。
父母的身影在這房子的模樣,她倒是記得不多,意識總是圍繞著自己。而難以辨明又影響深刻的潛意識才是父母的影子。
一直認為自己跟父母疏遠,仔細聽別人描述,似乎並不是如此。
做出每個禮拜到父母家裡打掃互動的決定並不容易。這麼多年的掙扎,這次的作法是對的。
這張八卦床四十幾年來都在這個位置,或許從右邊鄰居搬到左邊鄰舍。那是媽媽在弟弟結婚前做的大整修。
回覆刪除床裸露著,不像以前披掛神秘浪漫的蚊帳。她從床頂開始擦拭,唉呀,厚厚的灰塵,得先把父親放在床上的東西都給搬走。嗯,全部都是爸爸的東西,因為媽媽睡在床底下。
這件事有點困難描述,就在八卦床下面,媽媽把她結婚時候為了擺放鋼琴製作的木板當床。
她得先走過媽媽躺睡的木板才上的去爸爸睡覺的八卦床。就像現在要跟爸爸互動都得經過媽媽。
媽媽何時奪得力量的?
回覆刪除她偷偷的思量是爸爸生病了媽媽被迫掌權?或是媽媽凶猛報復讓爸爸開始退縮?
這時候爸爸已經溜進人群。「你趕快去叫住他,你趕快去把他叫出來。」本來要我攙扶的媽媽用力把我推走。
這家父親喜歡的麵店假日大排長龍,身體歪斜他也還是身手矯健,主要不在乎人吧?很快就鑽進狹小店家裡頭。她探頭觀看,主要是做給排隊的人看,她不是來插隊的。
沒人說話,沒有哼聲。她立刻進去跟在父親旁邊。
「老爸,媽媽叫你出來。」「啊?」他沒有反對,身體很快跟著我走,一邊看見有人離席就想坐下。「叫你媽媽進來呀。」「媽媽說叫你出去,這裡人太多了。」「人多有什麼關係?這裡有位置呀。」他的氣勢不強,我膽敢繼續推他「不行啦,很多人在等。」「有什麼關係,讓他們等啊。」還好沒有人聽到我們的對話。或者聽到了也會可憐吧?
爸爸溫順的跟著出來,讓媽媽領頭。她只是心疼。
聽故事的人請不要在意我,或者她。
回覆刪除聽故事的人請不要在意故事說的怎樣。
你若因此想起自己的故事,想起故事裡糾纏的愛與恨,故事裡令人喜歡和不滿的佈局空間,故事裡出人意表的發展和無法控制故事的沮喪。
我,或者她,請原諒我們。正在學習說故事。
這次主角是爸爸。也可能是媽媽。有時候稱作父親,母親,有差別嗎?
她開始著急,父親是否即將離去?母親是否在不滿憤怒中,如母親說的「我會比他先死」。
從小憤恨父親的暴力,現在阿茲海默改變了父親,他十分安靜。他沒有力量,他不反抗。他離開人群。她卻完全不能接受。
「你看,就是這裡,我們昨天從家裡坐車到渣打,渣打辦完事情一下車子就來了,我們上車到這裡,我跟你老爸說,走,我們下車。這裡等車去你弟弟那裡。」
回覆刪除媽媽在車子後座說。
媽媽從來不坐前座。有時候前座沒有人,她一邊開車,媽媽沒說話的時候,她以為自己一個人呢。
「真的車子一下就來了,我們上車之後坐到工業學校,很快就走到你弟弟那裡。」
不管媽媽說到哪裡,爸爸都不吭聲。
「你老爸他就只管坐車,什麼都不知道,都是我在認路。」
沒有人說話。
「老爸,對不對?」
沒有人說話。
「老爸,你要跟人說話啊!都是我在認路對嗎?」
沒有人說話。
「老爸!」媽媽大聲吼他。我在轉頭看爸爸的時候被窗外絢爛的木棉花取悅,快樂的回頭。
他帶著笑容,「哼哼哼」表達他同意。
我們每個禮拜都開車去弟弟那裡。
「親家說他們一個禮拜來三天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弟弟離開大醫院自己開業,復健診所讓老人家容易參與。
「免費公車上面每次都看到一個老太太,她九十二歲了。我第一次上去,她看到我叫我坐她旁邊,喔,她講話好大聲,講不完,太累了,下次看到她又招呼我,我才不要。」
媽媽講完自己又在笑。
「她起床以後就開始坐公車,說不坐公車在家裡太無聊會死掉。」
哈哈哈哈。
弟弟診所裡診間的門開著,她正哈哈大笑,旁邊出現了一個人。
回覆刪除「啊!好久不見。」她驚訝的立刻反應,弟媳的模樣跟以前一樣,卻明顯的老了,她繼續驚訝著同時試著放鬆臉部肌肉,表現穩定。
「大姊,今天怎麼有空?」
「我每個禮拜都來報到呀!」她又笑了。而過去總是帶著笑容的弟媳並沒有跟著笑。
「很高興大昌回來開業,服務鄉親。」講出這樣的話,她對自己感到既驚訝又不自主的噁心。
「是啊!」弟媳為什麼這麼不起勁?
「我說台大畢業的人講的話沒人聽的懂。」弟弟繼續剛才的話題。
「是啊!真的,我每次請教授幫我們講講相關器官,他越講我們越迷糊。」
她對於弟弟剛才解釋類風濕和風濕差異的一番話十分激賞,因為她聽的懂。
弟弟還侃侃而談,她卻分心想著停在外面的車子。
父親的失智症讓她和弟弟講起話了。
回覆刪除要計算自己什麼時候和弟弟失去聯繫?這就尷尬了。兩個弟弟的婚禮都沒有參加,她什麼時候跟弟弟聯繫過呢?小時候吧!都和大弟說,唉呀。小弟跟爸媽一國,也不過小五歲,因為他總是跟爸媽一起睡嗎?不知道沒有失智的腦袋,又記得什麼?
「你知道老爸的事情嗎?」
回覆刪除小弟很會講話。他會開始,會結束,他有一種氣質,軍人的氣質。她以前從來不知道。長大後,她想一想,結婚的時候小弟還在讀高中呢。是呀,怎麼會有說話的機會?怎麼會有互相瞭解的機會?家人?
「老爸怎麼了?」
「老媽沒跟你說嗎?」「你說說看。」
師專時候每次回家遇到弟弟,第一句話總是:「媽媽還好嗎?」被爸爸肢體語言暴力對待的母親這段時間還好嗎?
這種關心父母的對話她倒是不陌生。
「老爸拿對面茶行的茶回家,還會在茶行跟顧客動手動腳,,,」
「啊?」高昂的聲調從她喉頭衝出。
回覆刪除「茶行老闆打電話給古,古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的。」古是小弟醫學院的學長,也是爸爸的氣功學生。
「啊?」音調下降轉折,她的臉扭曲。「怎麼會這樣?」無助的說出這種沒有用的話。
「我覺得沒有這麼糟糕啦,那個茶行也很怪。」她繼續聽,不知道小弟想說什麼。
「我覺得問題在老媽!」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
「假如老媽不要一直罵他,他就不會要一直去對面茶行。」
「嗯,我有跟老媽說,可是她都聽不下去呀,說我不瞭解。」
「是啊,連我都快被老媽逼瘋了。」「怎麼說?」
「我開診所,她意見超多,她不瞭解又一定要插手,我都快憂鬱症了。」
「是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想起媽媽怎樣在她面前數落小弟,氣到不願意接他電話。
「稟義跟他們講話都很難聽。」大弟稟義跟爸媽一起住。原來小弟也這麼看待這件事。
結婚後住在家裡對面,三不五時回家,可是就從來沒跟弟弟們談起父母,談起這個家,
「嗯,我有發現。在這種環境底下,媽媽只能發展出同樣粗魯的態度來生存。」
「也不是這樣講啦!」
回覆刪除「他從小就這樣,只要不順心就對爸爸媽媽發脾氣。」
「喔,是嗎?我都不知道,他小時候不是很乖嗎?」一直都是我跟大弟親近,小弟比我更瞭解大弟嗎?她心裡納悶著。
「才怪!以前我就常常被他罵。」
「我請他幫我跟媽媽說照顧爸爸該注意的事情,他不願意呢!他不願意呢!」
房間裡面兩個女人。
回覆刪除「妳牽她的手。」第一個女人這麼說。
「是啊,我牽她的手就像我牽其他同學的手。」第二個女人這麼說。
「那跟我的牽手呢?」
「跟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我喜歡你呀。」
「你不喜歡那個人嗎?」
「不是這種喜歡。」
「哪種喜歡?」
第二個女人不耐煩。轉過身去整理行李。
「回去以後我們不要再碰面了。」第一個女人帶著激烈的口氣說。
「唉,不要這樣啦。不需要這樣吧?」她口氣無奈平淡。眼神無力的看著對方。
太陽從山邊升起,照入雪松林,樹木的影子投射在房間裡。
打開的行李箱散發出複雜的味道。塑膠盒裡某個角落是冷的有個地方又是溫熱的。穿過的衣服,這幾天的體液,有的激情,有的凝重,和餐廳的油煙,草地腥香,廟宇多年暗沈的霉。
她身材高大,並且臃腫,穿著一雙細高跟鞋,舉止細緻。
回覆刪除她的臉大而方正,講話可以看見喉結跳舞。
她的名字也很方正,身份證上面的性別:男。
她只能私下改名,帶著蘭字,因為她是孩子的父親。
她想要動手術。
「我是上帝未完成的作品」
「只能去泰國手術。」
有時候我會想起她,而懷疑自己。
你問我,這個杯角為什麼破裂?
回覆刪除我是注意到了。簡單豬隻的畫面,平凡無奇的形狀,不高雅,不特別,「還好吧?」他對這杯子沒有好感。
「可是我很喜歡。」我跟他強調,我很喜歡。
就像童年從來沒有玩具的我,看著弟弟們擁有他們各種小車子,極為驕傲。
舅舅過年的時候帶我逛街,問我「你要什麼?」
我怯懦的看著花花綠綠的雜貨店。一眼看見黃色的小電話。十分可愛。幾乎眼中躍出光芒,但是我很懂事的壓抑下來。帶著比較少的怯懦和一點點疑問的眼神回看舅舅。
「你要這個?」有時候大人這麼瞭解小孩。
我靦靦的微笑了。
當那個小小的電話拿到手中,我所有的顧忌都不見了。世界只剩下這可愛的電話。
回到家,我快樂的佔據著它。宣告「這是我的」就像他們不讓我玩,我也不讓他們打電話。
我很快樂的打電話。我打電話給快樂無數次。
太快樂滿足了。下午我舒服的睡了個覺。並且做了個夢。
夢中弟弟們拿走我的電話,把它打壞了。
我驚醒,尋找那個可愛快樂黃色的小電話。
它壞了。完完全全的壞了。
這個杯角不是我打破的。他跟我生活二十幾年,他認為這個杯子沒有價值。一定是他再次不小心打破的。
你問我,準備怎麼辦?
我洗洗杯子,掛回去。就這樣。
有些傷口永遠無法復原。就像這隻杯子。
只是一個簡單的夢。
回覆刪除夢的布景是一群人,非常簡單的一群人。有點擁擠。全在一起。像是個房間,但是不打緊,有個地面是確定的,這就夠了。至於牆?不需要,不需要圍籬,人們自行限制,多麼可愛的動物,非常懂得自我束縛。
我才在人群中剛剛站好,頭一陣暈眩。我的夢還沒開始呀,有點驚慌,但是暈眩無法控制,這不是我的夢,驚嚇中想要掙扎,抵擋不住,暈眩佔據了一切,我倒下去,就這樣死了嗎?
我的夢還沒開始!就這樣死了嗎?窒息的當下,醒來。
沒有慶幸,沒有鬆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個夢是真實的。
只是一個簡單的夢。
一群人準備好了。
昨天買了一只壓力鍋。
回覆刪除小時候家裡用過,似乎家家戶戶都有。那是台灣的時光。台灣逝去的時光。
昨天我在印度山村店裡買了一個壓力鍋。把台灣逝去的時光帶回家。
小時候的壓力鍋頭頂有個轉輪,大小像是流亡藏人手中最小的轉經輪,轉動的時候有很大的威力。
這新的壓力鍋沒有輪子,印度教崇尚和平,威力都在神手上。
小時候媽媽會用鍋子煮綠豆湯,爛爛燙燙,還沒煮好香氣冒散。很霸道的。
文明人偽裝霸道,捨棄坦白的鍋子。廚房越來越幽雅,越來越安靜。
拿著壓力鍋坐上巴士,顛頗激盪,蜿蜒山路中看著雄偉的山川。
我們都知道天地的霸氣永遠無法掩蓋。
我很想吃蔥油餅。
回覆刪除我想吃蔥油餅很久了。
十幾年前來到印度這個小村落我就常常想念蔥油餅。
每年回到台灣,我又忘記這個慾望。
昨天我終於拿出去年買的麵粉。
一湯匙,看起來不多。兩湯匙,看起來?還不夠。三湯匙。
我不知道憑什麼覺得夠了。
加多少水呢?半杯看看。為什麼不是一杯?
剪綠油油的蔥末,香氣來自腦海。童年吃到的第一個麵包。我只愛蔥。這是多麼可愛的小綠色。
一小匙喜馬拉雅鹽巴。和呀和。不像小時候看見母親弄出黏黏的模樣。但是我依然興奮。
鍋子裡放上油。開火!
油慢慢擴散,鍋子上空出現一股飽和感。
和好的蔥末麵水倒了下去。
湯匙推,推,推平。
等待。
我很有耐心。
沒什麼想法。
等待。
鍋子感覺安靜,醞釀。
一股氣息緩緩出現,含蓄的香味。
我用鍋剷翻了看,乾燥,透露出金黃的可能。
翻面。等待。
享受香味。
鍋子十分誠懇。
窗外的黃玫瑰,紅玫瑰,如此幽雅。
圓圓一張餅。放進盤子裡。
坐在下午陽光下,滿足緩慢的享受著。